五、六十年代的青岛，相比于其它城市，画画的人已经不少，那时的画家，多半画水彩，原因是青岛的风光，空气，尤其街景，都与水彩相宜，有天生的亲和性。若论风格，则以上海的水彩画家为榜样。青岛人迷信上海。“洋泾浜”的上海与“洋化”的青岛其历史与文化的衍革有些近似。但上海很大。称作大上海；青岛小一些。称作小青岛。上海是青岛的偶像。张充仁、李剑晨、张眉荪、樊明体等是当时水彩画坛声名显赫的名家。都是上海人。当然，远些说，其真正的榜样是英国水彩画，有一本《英国水彩画选》，风靡一时。那时的水彩画注重水性，长于用水，空灵剔透，很洒脱。，干净净，有一股灵秀之气。

　　那时的水彩画创作，其实都是写生，大多是风景写生，这方面青岛倒是得天独厚。水彩画是舶来品，青岛在青岛人的眼里则常以东方瑞士自诩。有人考证过青岛的建筑，认为很典型地沿袭了维也纳分离派的风格，若说遗憾是堪称经典的作品不多，但长处是整个城市维系住了一种格调。想到青岛有限的城市成长历史。大抵都处于“烽火连三月”的动荡年代，这个结果真也十分不易，它的另一个结果是为艺术家提供了驰骋才华的写生背景。

　　如果熟悉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对照青岛的街区，你会觉得有许多与毕沙罗、西斯莱、莫奈等笔下的欧洲城市很像，但那时的青岛画家多半不采用印象派的方法，因为那时候印象派被视为形式主义，避之犹恐不及，更妄论模仿了。青岛虽说“洋”化，但“洋”为何物，深谙其玄奥者诚亦寥寥，青岛所谓的“洋”，实际很外化，限于形式，期间当然有时代的局限性，因此终未产生对西洋艺术从容博弈的大家。

　　必沙罗等人都是油画家，青岛画家画水彩。不是小视水彩，水彩画亦可产生诸如魏斯那样的大家，艺术之贵贱一向不以工具与材料论之，但那时青岛画家画水彩确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穷，画不起油画，这样看来那时青岛水彩画的滥觞实是一个意外，却想不到这一意外不仅造就了一段时间在青岛水彩画独领风骚的局面，而且竟持续影响了今日青岛画坛的风气。每个城市的文化成长都是独特的，因而有城市与城市之间不同的文化特征，这一结果多数情况下会决定某一城市中生活的艺术家命运。

　　也有特殊的例子，譬如刘德维，他一开始就以印象派的方式画画，当然很隐蔽，画给自己看，不以示人。德维并不糊涂，他的勇气、如果说是勇气的话是本色的。我相信德维不是一个叛逆者，他那时所以选择与时相悖的方式，依我看主要是年轻，处世不深，会可能会有的后果估计不足，因无知而无畏，加之周围景致的诱导，以及性格上的耽迷新奇，于是很自然的一径画了下来，无意间培植了一个不从众、回避时尚、看中自我、为人所不为的灵魂。

　　我是德维的少数的知情者与同情者，惺惺相惜，德维大我几岁，除却这些，那时候我对德维还有几分敬畏。如今，四十余年过去了，往事如烟，德维竟然还是老样子，依然不从众，依然回避时尚，依然为人所不为，甚至更加自信了，我为此很动情，我始才发现德维是一个很诚实的人，一个很诚实的艺术家。诚实而不免固执，不免与常理相违，不免而使一般人敬而远之，因而殃成孤寂，想想德维，真是这样子，如同一道望之悲壮的风景。

　　如今德维画油画，与四十年前相比，其风格已与印象派很远，如果说仍然与什么主义有瓜葛，我觉得与新表现主义似乎有些渊源，但其题材则是中国式的，编织着整合原始与现代的梦，诠释中国人始终不变的精神，画面中颜色和形象都很夸张，但仍介于抽象与具象之间，是老派的表现主义的作风。观念的负载重于物象的描述，重视秩序与视觉体认，与现代艺术的价值取向有一致性，只是与最前卫的艺术显然隔膜了。

　　中国艺术家年龄愈大，愈痴迷中国，包括油画家，但其语式的由西入中的转换都不是很成功，这种转换似乎不是这一代人可以完成的。整个中国的现代化都面临着同一命题，整体的转换与个别的转换之间有因果关系，不知道个别与整体孰先孰后，逻辑上说，似乎应该个别在先，整体在后，亦似乎应该同步，只是我希望艺术会有首先实现突围。

　　从社会学角度看艺术承载着关系社会道义与社会进步的双重责任，这很严肃，也很庄重，是所有艺术都须遵循的，是艺术的使命。然而，也要看到社会对艺术的期许与生命存活过程中对艺术的现实需要是有一定差别、一定距离和一定层次的区别的，不同时期，不同场合，不同对象之间，不可能对艺术有完全一律的期待，而且艺术本身的复杂性足以为不同需要提供无穷尽的可能，艺术对于艺术家就有特殊的意义，艺术家通过艺术证明存在与生命过程的价值，德维的一生是一个生动的例子。

　　本文发表于《美术观察》2001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