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书法”始于日本，又称少字数、即以极少的文字构筑成篇，说是书法，实时借题发挥、犹近于画、不重读、文字的语义不再是目的，重视的是视觉效应，是一种将传统中书法的情感寄托推至极限的方式，虽如此，但仍以文字为依托。也有完全摒弃文字，仅以点画为媒介，近于极端的追求，与西方艺术中抽象主义一派相呼应，事实上已经不能再说是书法了，只是艺术的一种形式而已。七十年代末，“现代书法”传入中国，中国逐有响应者，北京、浙江等地，最先以展览、出版的方式传播其主张，近二十年时续时断，但终因人数太少，声单势微，未成气候，与日本少字数已占据半壁江山的情势相比较，中国的书法革新者的命运实在冷寂的多了。

　　中国与日本不同，日本文字随源于中国，以汉字文本，但明治以后，几度实行文字改革，假名在日本文字中的比例日渐增大，汉字的比例日渐减少。假名就文字尤其是汉字的形态而言无疑是一次“抽象”，日本人民对假名的接受因因起源于民族主义的需要，有远较文字本身更悲壮的目的，但客观上是接受了将文字抽象化的结果，这在事实上铺垫了将书法引向抽象的社会承受基础，为书法的革新创造了历史机遇，这也许是日本先于中国将书法推向抽象的兼及社会与历史的双重原因。中国虽在清代末既有文字改革的主张、但时至今日，已被采纳的只是汉字简化方案、汉字的结构依然是一个未曾动摇的体系。就书法言之，二千年里，中国虽一向有雅俗是非之争，明以后，“碑学”与“帖学”的争执更接近水火，但就争议的范畴言之，亦仅限于书法的风格而已。以拼音取代汉字虽倡导有日，但时下仍看不到有以拼音文字取代汉字的趋势，甚至倡导此言者亦已寂寂，汉字的地位仍极稳固。近来，由于发现汉字在计算机输入编码中的优势，从而激活了汉字的时代价值，而拼音在今天仍然是识别汉字的辅助工具。汉字依然是有生命力的一种文字。

　　汉字即或存在，书法即与汉字并存，书法不只是汉字的书写规则，同时沉潜着中国人的审美以及道德理想，因此，中国人又称书法为书道，因此，维系书法的传统，实际是维护传统中中国人的生存尊严、“现代书法”在中国的畅行无疑于对传统价值观的一次挑战，他的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人们可以姑妄言之了。

　　然而，中国文字具有审美功能是一个事实，几千年里，流派纷呈，气象万千，作为艺术，中国文字的潜在价值，仍需要并且具备进一步认识的可能，假若我们不会与亦或传统亦或现代的概念，而将中国文字作为一种媒介，纳入造型艺术，中国文字无疑将会摆脱几千年的重负，潇洒的演绎一段具有中国气派的现代艺术的话语创新，创造一种特殊的具有中国情结的现代艺术语境。遗憾的是，所有所谓书法的革新者虽然事实上实践着几近于上述目标一致的追求，但却没有一个人明白的做过于此相同的表述，反而一再的坚持所谓书法的革新，这种在目标选择上的差别其实是使革命者的境遇不免尴尬的真正原因。就今天而言，书法依旧是一个特定的领域，有其限于书法的规则和范畴，自认为属于这一领域的一类，大抵仍只得承认以至接受其规则和范畴。称谓与目标之间也许有内在的制约人们是否疏忽了这些呢？

　　能不能在维持书法作为文字的价值的前提下，接受传统中文字的书写形式，同时，使其书写结果在形态上与文字所描述的语境一致，以文字中蕴藉的情感指向为归宿，因“涛”而得水势，因“亭”而享逸情，文不失韵，字犹可读，似书法而与传统有别，似艺术而与时尚，独辟蹊径，自称系统，在书法亦或艺术的边缘上走出一条路，就书法而言仍是书法，就艺术而言或是艺术，见过刘德维的书法，我相信有这样一条路。

　　刘德维原以油画、彩墨见长，崇尚印象主义，出版有《刘德维画集》。花甲而后，始对中国文字发生兴趣，我与刘德维交往数十载，断未想到他会在书法领域吞吐一段令人耳目一新的故事。

　　德维的书法仍自称书法，但从未自诩“现代”，他有自己的规则，他与现代书法的提倡者只是偶然走到一起的同路人，他的追求更具现实性。据他介绍，他的创作过程是这样的，先是择句，句子以有情有理者为上，能读来使人动心，次需兼顾字型的美感，尤其字与字的组合要为经营位置留有余地，而文字则或篆或隶，或行或草，或用一体，或诸体相揉，驰骋想象，精心布陈，最终应可读、可看、可想、三者合一。与古典的书法境界似无不同。然其结果则天机独出，与传统的意趣相去远矣。中国文字所蕴藉的美无穷尽的，德维似乎驾驭得很充分、很从容。“现代书法”多数激越、冲动、不顾一切，一幅粗服烂衫、蓬头垢面的样子，而德维依然讲究涵养，平和冲淡，维系着一团书卷的磬香，但却绝少遗老遗少的酸楚苦涩，做到这一步，诚亦不易。

　　德维潜心于已经数年，从来不敢以其示人，可见其用心良苦。今借其结集付梓之际，写了这些，权且祝贺！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杜大凯1998年元月